如今已是人工智能时代,到了再度对未来的“理想新人 ”重新思考,以开启新的育人革命的时候了。我们的根本任务是在智能时代面向未来 ,表达一种新的教育态度,描绘一种新的教育理想,勾勒一种新的教育图景,最终培育适应时代需要、引领时代前行的时代新人。
无论是描绘,还是勾勒,都离不开对一个根本问题的回答:人工智能带来了什么?相应的答案有很多:例如 ,带来“新技术”,新技术已经成为人类社会发展的决定性力量;再如 ,带来“新工具”,新工具已经创造了人类日常生活的新常态;又如,带来“新能力”,新能力已经树立为当代人类生存发展的新标准。然而,最重要的“ 带来”,是带来 “新挑战 ”和 “新机遇”,并因此带来 “新未来”。
带来什么样的“新挑战”?这看似是一个老问题,且已有了各式各样,甚至无数的答案,但我们依然需要在各种答案中,寻觅并锚定一个或一些最具有本源性、根源性的答案。这种答案和源头有关,即构成诸多新挑战的源头是什么?源头在于“新矛盾”,即“人机矛盾”,人与机器、人类智能与人工智能的矛盾。人机矛盾是当今及未来人类社会共同面临、长期存在的新的主要矛盾。
这一矛盾源于“人机竞争”,首先是从依赖与反依赖开始的。当我们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网络、电脑和手机的时候,尽管不时相互提醒或警醒,试图摆脱这种依赖,但现在看来,人对机器的深度依赖已经成为真实且日常化的现实。今日已经无法想象,一旦失去网络、 电脑和手机(现在这个名单已经延伸至ChatGPT 、Sora、Deepseek……),人类将会怎样?世界将会怎样?显而易见,从这个角度看,在机器的强大攻势与诱惑下,人类已经“沦陷”,变得“情不自禁”、“难以自拔 ”……
以此为基础,笔者随后对人机竞争的内涵和外延进一步作如下扩展。
其一,“替代与反替代”。
以“职业替代 ”为核心,在日益强大的人工智能军团的步步紧逼之下,一 个又一个原本由人类从事的传统职业,被人工智能一寸寸挤压、碾压,走向彻底出局和消亡,呈现出“ 丢盔卸甲 ”“溃不成军 ”之势。但是,这只是表层替代。深层替代在于“体验”和“生存”。人工智能替人类体验,替人类生存,当人类的很多事情或工作,例如“选择”,等价于依据大数据而来的最优方案,又如“思考”,异变成把问题解答和方案设计交给ChatGPT去完成,这相当于由人工智能替人类选择,替人类思考,从而实质性地变成了替人类生存,替人类活着——所谓“活着”,始终是在各种各样的选择中活着,由此从“客观”上的被替代,趋向“主观”上的被取代,其后果是“造成劳动、手艺、经验、博学的贬值,最终导致人的废物化。再比如人工智能加持的元宇宙或许也在导致真实世界以及人际关系的贬值,最终导致生活的意义消散(dissipation)。更深刻的问题是存在论危机,万一人工智能变成新主体 ,世界就变成多物种主体共有的世界(赵汀阳, 2023, p.375)。人类单方面做主的历史就终结了。这场争斗或战争,用“生死存亡之战 ”来形容,可能并不为过。
其二 ,控制与反控制。
当依赖变成习惯,替代成为常态,或明或暗、或隐或现的控制与反控制成为人机之间新的博弈战场,它同时表现为限制与反限制:人类主观上限制机器拥有自我意识, 限制克隆人的研究, 限制机器的使用时间与范围,如在中小学禁止手机进课堂,在大学禁止用ChatGPT写作业、写论文等,机器则借助日益强大的深度学习能力和自我更新能力,客观上冲破人类设定的种种限制……这是《西部世界》等电视剧所表达的一种普遍性的人类担忧:人造机器人摆脱了人类的控制或统治,转而开始控制或统治人类。这势必成为支配与反支配的斗争,人类竭力想保留对机器的支配权,永远做机器的主宰者,但事情的发展可能事与愿违,机器反过来支配了人类,甚至主宰了人类,人类帝国被机器帝国取而代之。种种类似的担忧,其实在庄子那里早有预言和期待,庄子并且提供了确 切性的标准答案:“物而不物,故能物物”。
其三 ,超越与反超越。
人类始终在超越自我,一部人类文明史,实际上就是自我超越史,不断超越自我的各种边界:思想的边界,行为的边界,或者一言概之,智能的边界。人工智能的创造与发展,也是人类自我超越的一部分,是人类自身智能借助人工智能的延伸与拓展,核心载体是“技术的边界 ” 的持续突破,这其实同时也是人类智能助推人工智能不断超越自身的过程——以ChatGPT 为代表的人工智能的每一次迭代升级,都是机器的一种自我超越,尽管最初是人类助推的结果, 但在不知不觉中,人类的助推成就了人工智能的自我超越,随后,人工智能或将变成人类智能强大的竞争对手,逐步超越了人类拥有的诸多智能或素养(典型的如运算能力、记忆能力等),被造者反而超越了造物者。由此引发了作为创造者的人类的警惕,开始强调从单向赋能(人类智能赋能人工智能)到反向赋能:通过日益强大的人工智能,倒逼人类智能的自我超越。换言之 ,通过双向赋能 ,来实现两类智能之间、人机之间的双向超越。
无论是什么样的竞争,在根本上都绕不过“主体之争”,即人工智能是否可能成为与人类并驾齐驱的“主体”。在之前的视域里,作为机器的人工智能只是“ 客体”,仅限于作为工具的存在,因而是外在于人及主体的存在,与“ 主体 ” 和“ 主体性 ”无缘。随着人工智能自身的不断迭代式进化,一种新的可能逐渐浮出水面:机器冲破客体的外壳,开始拥有主体的内芯,进化为主体性的存在,获得自我意识 、反思能力和创造性,尤其是既能在反思中认识自身,还能拥有自身, 即对自身拥有所有权 、自主权和立法权,彻底打破作为单一主体的人类所掌控的原有世界格局。换言之,人类单方面做主的时代可能成为过去时,将来的世界将由人与机器共同主宰。当然,现有人工智能的发展及其特有的智能极限与边界使得现实离这一想象的双主体或跨主体性的未来世界依然遥遥无期,但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假如果真如此,人及其教育 ,将会怎样?应该怎样?又如何怎样?
思考和探究的起点依然是:要为这样的世界,培育什么样的人?在人机矛盾、人机竞争的环境下,尤瓦尔·赫拉利(Harari, Y.)先后在《人类简史》《智人之上》等书中多次提出了“智人” 的概念 。尽管,他并没有从教育的角度明确界定何谓“智人”,却提供了理解当今及未来时代“所需何人 ”“所育何人 ” 的新视角,由此引出了一个重大问题 :智能时代或数智时代,需要并且培育什么样的理想新人,即再造何样的“新智人”?